63 笼 “是吗?那你完全没有活着的价值啊……

63、

一天午后,嬴祇再次来潮生阁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花开得有些颓败。

他微微一怔。

这是不应该的。

潮生阁的确没有侍奉的人。

出了说书人冒充孤皇山弟子的事情后,曳月身边服侍的弟子就被撤下去了。

那时候曳月有了凤凰珠做的眼睛,不再看不见,的确可以不用人在身边。

枫岫崇将事情上报嬴祇,得知拒绝那些人在身边也是曳月的意思后,嬴祇就不再做安排。

如果是其他地方的花园,没有人侍奉打理,一些珍贵稀有的植株的确不可避免会出现这类问题。

可是,这里是孤皇山。

孤皇山四季如春,被修真界称作春山。

这里充斥大量的灵力,尤其适宜草木植株生长。

孤皇山林木修成的精魅,数量也比其他地方多。

潮生阁的一草一木更是精心挑选的,更加珍贵,也是对人体更加有益的花木。

这样浓郁的灵气中,怎么会出现颓败枯萎之势?

嬴祇伸手,注入灵力去探查。

发现那株花的根部已经坏死了。

不仅是这株花,是整片花园。

接着他散开灵识,感知了整个潮生阁,乃至孤皇山。

发现了,孤皇山并未有任何不同。

有问题的只有潮生阁。

潮生阁内所有蕴含灵力的东西,全都犹如灵石一般被抽取出大部分灵力,只剩下黯淡的表现,稍微用力,便会化作齑粉。

是谁在潮生阁偷偷吸取灵力?

说书人并不需要靠灵力来增进修为。

整个孤皇山唯一会采用这样毫不节制的方式增进修为,也的确可以靠这个方法增进修为的,只有一个人。

嬴祇捏着手中奄奄一息的花。

看向禁闭着门的屋子。

嬴祇不是时时刻刻在曳月身边的。

他知道,他在的时候,曳月并没有全然得到放松。

他以为,这是为什么绝大多数时候曳月都在沉睡的缘故。

他不知道的是,或者说才意识到的是。

之所以他每次来,绝大多数时候曳月都在沉睡,是因为他不在的时候,曳月并非是他一直看见的那样,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曳月一直都在不动声色地吸取周遭能吸取的一切灵力。

已经不知道这样做了多久。

嬴祇将那株花放回枝头,注入灵力,救活这片院子里的所有植株。

他打开潮生阁的门,走进去。

曳月坐在潮生阁屋后的平台上,脚下是天河。

河里生着冰晶一般的往生莲。

往生莲是很普通的植物,并没有蕴含太多灵力,于是它们好好地生长着。

嬴祇走过去,执起曳月的手腕。

在探究他的灵脉前,先看到那纤薄的手腕和手指。

曳月比他想象得更瘦削。

嬴祇记得,他小时候骨架就很薄,吃多少都瘦高不长肉。

但那时候是很有生机,鲜活桀骜的少年。

现在他像一阵雾雪似的风。

在一位帝尊面前反抗是没有任何用的。

曳月不做挣扎。

嬴祇很快探查到结果。

“你吸收了太多的灵力,这对你的经脉没有好处。短时间修为冲上行道境,基础不牢固,对你渡劫没有好处。即便成功渡劫,这些隐患层层积累,到了后期造成的伤害越大。”

嬴祇声音温和,即便微微蹙眉,也还是温柔的。

仿佛虽然出了问题,但都会解决的。

曳月收回手。

没有看嬴祇,也对他的话视若无睹。

曳月不会听嬴祇的。

这一点,嬴祇是知道的。

潮生阁所有蕴含灵力的东西都被拿走,替换成凡物。

但这里是孤皇山,修真界灵气最充裕的地方,周围的空气,地上的土,仍旧蕴含着灵气。

于是嬴祇布置了阵法,将这里变作毫无灵气的结界。

不论他做什么,曳月都无动于衷。

不,比起一开始看也不看,这次他回眸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在他转过身后,嬴祇也看向他,只看到他安静不动的背影。

既然曳月有精力吸收那么多灵力,嬴祇就不能再将他困在这里,却让他什么也不做。

“这本心法对你修炼有好处,可固本培元,巩固经脉暗伤。”

曳月没有看,朱红的眼眸抬起,向上安静望着嬴祇:“对杀你有好处吗?”

嬴祇回望着他:“没有。这不是杀人的功法。”

曳月:“……”

嬴祇轻声温柔地说:“但你巩固了经脉,再想这样大量吸收灵力,经脉就不会那么痛了,就能更快升境变强杀我了。”

曳月接过玉简,默默翻看。

数日后,孤皇山上雷劫隐动。

黑色的劫云,极为不祥。

曳月穿着黑色的衣衫,站在云海之中。

眉目淡然,眼神冷漠,迎着劫云。

风将他的衣袍和长发吹得猎猎飞扬,露出下面雪白的衣衫。

黑与白,极致的对比,盛开的诡之花。

嬴祇在空霄殿内,第一眼望见他。

是了,孤皇山上哪里还有比一千年前,那座三百丈的天霜冰晶矿雕铸的玉像蕴含的灵力更多的宝物?

玉像隐没在云海里。

但曳月知道它的位置。

他根本没有修行过那玉简上的功法。

劫云笼罩在曳月头顶上方。

云层里投射下的一束束光带,将他的身影遮掩得若隐若现。

整个玉皇山的人都在看着云海之中那道黑白的身影。

直到嬴祇出现在云海上。

神情不喜不悲,仍旧是温雅柔和的。

像春天傍晚的云。

他抬手,打散刚刚汇聚还来不及释放威压的劫云。

恐怖乌黑的云层顿时裂开成一块一块的,像被撕裂的怪物的尸体,转眼因为分散柔和成一大块一大块橙色的云朵。

金色灿烂的阳光和蓝色的天宇,春日微风吹拂,让这一幕甚至显得梦幻一般唯美。

只有站在云海之上,面容如雾雪一般苍白冷冽的曳月,在这样的风景下是格格不入的。

他像傍晚逢魔时刻,属于夜色和魔物的那一半阴翳。

神秘,美丽,冰凉,锋芒,脆弱。

他那样美。

以至于这样梦幻美丽的景色因为他的格格不入,黯然退却。

每个人都只能看到他。

只能震撼地,无解地,疑问地,望着他。

像注视着一个崩塌美丽荒凉的世界。

嬴祇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在意别人目光的一直都是曳月。

小时候的曳月。

一千年前,过去的曳月。

这一刻的曳月并不。

他的眼里除了嬴祇,什么都没有。

但这一刻,是嬴祇不希望别人看着他们,看着曳月。

他带着他,瞬间回到潮生阁。

嬴祇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结界:“说书人带你出去的?”

他的声音仍旧温和,宁静,纵容。

即便是一千年前杀死曳月的时候,这个人也从未有过一瞬的情绪大起大伏。

他一直都是从容冷静的。

没有任何事情,叫他盛怒,叫他慌乱,叫他失去理智。

恐怕即便他死的时候,也不会。

就好像世间所有事情都是可以预料掌控的,因此也不存在任何叫人真正意外的境况。

人的一切情绪,在他身上都是一种事后给出的,用以符合他人认知的配合表演。

是以总是漫不经心,带着超脱冷静的揶揄轻慢。

但从一千年前某个时间开始,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热衷符合别人的认知。

他的宽和温雅,不仅仅源于傲慢,也源于一种冷淡的慵倦。

曳月冷静地注视着他。

某一种程度,这两个人是一样的。

嬴祇并不惊讶,也不生气。但他应该生气的。

他是掌控的一方,被他绝对掌控的那个人却一再违背了他。

曳月也应该生气。但他没有。

他被人掌控,那个人打断了他的计划,操纵他的一切,从悲喜,到生死,爱恨。

他的身体,灵魂,所思。

但他不愤怒。

嬴祇不再能操作他的喜怒哀乐,和爱恨。

他不爱他,也不恨他。

他只是单纯地想杀了他。

就像修士单纯地想要飞升成神一样。

他以修士想要飞升成神的纯粹,来杀他。

曳月:“嗯。”

于是,他坦然回答了嬴祇的疑问。

人会对仇人怒目以对。

但嬴祇不是曳月的仇人。

嬴祇是复生曳月的人。

嬴祇是养大曳月的人。

嬴祇仅仅只是曳月要杀的人。

尽管嬴祇阻止了他拥有更进一步杀他的能力,嬴祇击溃了他的劫云,阻止他进入行道境。

嬴祇做任何事,都不会增减他们之间的任何。

嬴祇深碧的眼眸温和注视着曳月,伸手理顺曳月被风吹乱的头发。

“头发长长了。”

他的曳月从小就不擅长束发。

“小时候一直都是我为少爷束发的。”

“每次我们吵架,你离开我,那时候你就会自己梳头发,马尾总是会扎歪。”

“一千年前,因为最后一次吵架时间持续得太久了,我很久都没有给你束发。”

重生后的曳月一次也没有束过发。

嬴祇:“我能为你梳头发吗?”

一千年前,海上初遇的时候,十六岁的嬴祇对九岁的曳月也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曳月允诺了。

曳月:“不要。我的头发很敏感,只要碰到就会觉得疼。”

那些侍奉的弟子也试图给他梳过发,他拒绝了。

嬴祇轻声:“我不弄疼你。”

曳月:“只要碰到,就会。”

凤凰珠做的眼眸,清透,无生命机制的冷感。

曳月并不理解他死后的状态。

但记得,当他死后,有酒水泼洒在身上,火从身后燃烧,先烧起来的地方是脑后的头发和皮肉。

死人不会觉得疼。

但他仍会觉得恐惧。

当他复生以后,那种异物撩动头发的感觉,就会让他想起他的尸体被烧的那一刻。

没有起火,但他觉得疼。

曳月仍旧没有抗拒,他知道他无法抗拒。

但嬴祇的手缓缓收回:“抱歉。之前都没有问过你。”

曳月:“不用。”

不能碰触的只是脑后的头发。

嬴祇温声:“你今天跟我说了很多话。”

曳月:“嗯,因为吸收了很多灵力。”

吸收了很多的灵力,即便仍旧冷漠,但那个无生命感的人偶,好像慢慢被注入了能量。

是能量,不是灵魂。

他只是不那么生锈了。

并不是从人偶,成了人。

嬴祇笑了一下,很轻:“看起来我应该让你继续吸收灵力,更多灵力。那样你给我的回应就会多一些了。”

曳月:“嗯。”

嬴祇的声音温温的,从容沉静,他慢慢地说:“我也很想。但那样对你的身体伤害很大,建造房子的时候如果地基打得不够牢固,等到架房梁的时候,就容易崩塌。”

曳月:“没关系。”

他复生以来,第一次堪称平和的语气对嬴祇说话。

嬴祇笑了一下,无声无息的笑。

他和曳月都知道,曳月不在意崩塌。

嬴祇笑着,声音低低的:“但是,那样很可能就杀不了我了,也没关系吗?”

曳月:“不会。”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地搭建那座房子,企图勉强碰到那座高山的时候,不在意结果只是完成杀这个举动。

他确保自己在杀了他之前,那座房子都还会存在着。

他只是不在意,在完成杀他的结果后,房子的裂缝和存在的时间,是否顷刻崩塌。

嬴祇温柔耐心:“可是,如果在你杀我之前我就飞升了呢,你这样的修行方式是绝对不可能飞升的。那样你要怎么杀我?”

曳月:“所以会在你飞升之前。如果你能飞升,早就飞升了。”

就不需要复活他,不需要说书人回溯他的记忆,制造劫数。

嬴祇微微扬眉,眉睫垂敛,眼眸弯弯笑了,轻声如呢喃:“那我们比比看。是我先飞升,还是你先杀了我。”

但在那之前,强者支配弱者。

嬴祇挥了一下手,曳月的眼眸睁大,既然失神闭上。

他倒下的那一刻,完美靠在嬴祇的肩上,就好像一个主动的拥抱。

于是失神的人,不仅只是他。

嬴祇抬起手,下意识去抚摸他脑后的头发,却在放下的那一刻停住。

“为什么碰到会疼?”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为什么,但嬴祇知道世间绝大多数的为什么,唯独不知道关于曳月的绝大多数。

他理应是唯一知晓答案的那个。

……

嬴祇将曳月带离了孤皇山。

他需要一个曳月无论如何无法得到灵力的地方,直到曳月完全吸收消化他过分超额吸取的灵气,让这具孱弱身体里的暗伤完全得以修复。

曳月醒来后就在那里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这里是一处平原。

看不到高山,只有地平线。

到处都是鲜花,田舍。

但没有人。

只有精魅和妖怪。

曳月每一天除了打坐消化体内澎湃的灵力,就是沿着村庄边界寻找出去的方法。

村庄不大,曳月走到任何地方,都在嬴祇神识觉察的地方。

嬴祇住在村庄最华美的建筑里,一座木楼,屋外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果树。

如果它们生得不好,他就注入灵力,让它们结得更好。

可是曳月一次也没有摘过。

明明他小时候说过,喜欢春末夏初的季节,因为会长满果子。

嬴祇在翻看那本曳月不肯修行的,修复经脉暗伤的功法。

灵识觉察到,曳月仔仔细细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出去的结界,但他没有任何懊恼,无波无澜。

明明小时候是脾气那么坏的骄纵的少爷。

这里的妖怪和精魅都很小,有些甚至没有神智。

连可以练剑的对手和场地也没有。

因为会毁坏小精魅们的家园。

即便他复活之后犹如妖鬼,峡谷一战斩杀上千人。

但,“那个孩子哪怕死了,也只会对强者桀骜,却无法对弱者拔剑。所以,他当初为什么会用剑指着一个年幼的陌生孩童?这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夜深了。

曳月还没有回来。

村庄满天繁星。

他在离嬴祇最远的地方,望着村庄外另一个遥远的村庄,安静不动,像一只关在一个盛大透明,却仍旧是笼中世界的蝴蝶。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

鲛珠也是有灵力的,所以嬴祇没有用,一切所见都是凡物。

灯光下,嬴祇在用灵力修行玉简上修复的功法,修炼出的是一股生生不息的灵力,暂时储存在他的识海。

在嬴祇对面,不知何时坐着说书人。

问出上面那个问题的,却不是说书人,是嬴祇。

在说书人坐在那里的第一时间。

说书人眼眸微弯,笑道:“没有。那个人的确很难了解,哪怕我全程看着他长大,但独自无人的时候,他泄露的心事也极少。我和你一样,只能看到水面上的,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嬴祇抬眼,看了说书人一眼。

温和笑道:“是吗?那你完全没有活着的价值啊。”

说书人眉睫垂敛弯成新月的弧度,完全看不见眼睛,失笑出声:“啊,我还以为完全知晓了你所想知道的答案,我才更该死呢。”

下一瞬说书人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冰冷傲慢,眉睫的弧度锋利如刀:“那么,你又拥有什么值得被我杀的东西吗?”:,,.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