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罪
翌日傍晚,长安城西安门,一队骑兵开路,几辆马车缓步进入城门。
“丞相,是回家还是回府?”马车夫轻声问道。
诸葛亮正倚在靠背上打盹,昨日他送走诸葛恪之后,便出发离开长安,前往杜县和蓝田县视察了养马场、军屯以及玉石矿场,整整两天的车马劳顿,已是十分疲惫。
诸葛亮转醒,抬手揉了揉鼻梁,因为经常戴沉重的眼镜,他的鼻子常年备受压力,揉鼻子已经成为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丞相,是回家还是回府。”前面不远就是十字路口,于是马车夫急着又问了一句。
“先回府。若是没有什么要事,再回家。”诸葛亮答道。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在太常街右转,又在章台大街左转,很快便来到丞相府门前。
丞相府庭院之中,参军杨仪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显然早已久候多时。他不时派人前往西安门,询问丞相车驾是否已经回城。
听闻诸葛亮车驾即将抵达,杨仪急忙快步出府,前往大街上迎接。
“丞相。”杨仪将诸葛亮扶下马车,急切地开口道,“出大事了。”
“不要慌。”诸葛亮眼神平静,轻轻摇着白羽扇,语气沉稳地道,“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我们回府详谈。”
二人回到府中,刚关上门,杨仪便急切地道:“太后派人来,请丞相回长安之后,无论是什么时辰,即刻入宫觐见。”
“太后请我?所为何事?”诸葛亮奇道。
吴太后虽然是后宫之主,但后宫并不干涉政事,宫内日常事务如祭祀等主要由太常王谋等九卿负责,所以与诸葛亮并无太多交集。
突然请诸葛亮入宫,还是个大晚上的,着实奇怪。
杨仪道:“我已经打探清楚了。昨日长安街市之上,陛下微服私访,不知因为何事,与一个卖豆腐的闹了起来,那卖豆腐的把陛下的头都打破了,被侍卫一刀杀了。”
诸葛亮皱了皱眉头:“陛下之伤可有大碍?”
“无碍。”杨仪道,“我问过御医了,不过是皮肉擦伤而已,三五日即可痊愈。”
“无碍便好,只是这件事情还真是……有些荒唐啊,太后一定是想让我帮她劝诫陛下。”
“那倒未必。丞相,你听我说完。”杨仪道,“当时车骑将军正好也在现场,就在大街之上,当众……掌掴了陛下。”
“什么?”诸葛亮以为自己听错了。
“宫里来人,转告太后的话,说车骑将军周默,在长安大街之上,掌掴了陛下,请丞相进宫,给她们母子做主。”
诸葛亮手中的白羽扇停止了扇动,杨仪明显看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杨仪道:“这才是太后请丞相入宫的原因。”
“周思潜现在在哪里?”诸葛亮问道。
“他尚在病中,这两日一直在家里休息,没有出过门。”
“陛下呢?”
“陛下当日回宫以后,也一直没有消息。”
虽然双方好像都很平静,但诸葛亮很清楚,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片刻之后,诸葛亮做出了决定,对杨仪道:“你速去请京兆太守颜斐来丞相府,我和他一起进宫。”
“遵命丞相。”杨仪领命去了。
之所以请颜斐,一是因为司隶校尉赵云不在长安,长安城中的城防巡查,都由颜斐负责,他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更加了解。
二来,是因为诸葛亮预料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而长安城中唯二的驻军,一是宫里的羽林军和虎贲军,二就是颜斐手中的这支部队。
羽林军和虎贲军虽由来敏和向宠负责,但原则上他们只听命于皇帝刘禅一人,诸葛亮也从未染指过这两支军队的指挥权。
但颜斐手里的城防军,虽然人数没有羽林虎贲多,但诸葛亮身为丞相,是有权力调用的。
很快,诸葛亮和颜斐汇合,共乘一辆马车,前往未央宫。
路上,颜斐将他调查到的事情的细枝末节,全部报告给了诸葛亮,诸葛亮这才知道,事情是因为刘禅当街调戏一个女子而起。
但周默掌掴刘禅的事,因为当时在场的都是刘禅的侍卫亲兵,一般人都被远远挡在了外面,所以颜斐虽然也听到一些传言,但也无据可查,还以为是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以讹传讹,更不用说其中的细节了。
诸葛亮也点到即止,没有将这个话题再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按照周将军的意思,将事情定性为一般的街头斗殴误伤,当日就结案了。至于那死者的妹妹,听说被周将军接回了他的家中当了奴婢,也算是有了个依托之处。”
颜斐继续道:“这件案子十分特殊,涉及到陛下的声誉,这么处理,是大事化小,苦主也被安顿,避免了不必要的传播,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诸葛亮点了点头,沉思不语。
车驾很快来到未央宫,颜斐没有获得召见的资格,诸葛亮让他在马车上暂时休息,等他出来。
诸葛亮则在宦官的指引之下,直接被带到了太后的居所。
昏暗的灯光下,太后在几个太监宫女的簇拥之下,隔着珠帘,面南而坐。
诸葛亮向太后行了礼,只见吴太后一脸的梨花带雨,不停的抹着眼泪,悲戚地道:“丞相,你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一句话没说完,太后情绪突然崩溃,竟大声抽泣起来。
这宫殿十分空旷,太后的哭泣声,格外地清晰而刺耳。
一国之太后,母仪天下,竟被逼到当众大哭,任谁见了,也会觉得十分悲凉。
诸葛亮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我在,这个国家就乱不了,请太后放心。”
听到诸葛亮的话,太后的哭泣声渐渐小了,缓缓道:“丞相,伱是不知道,昨天晚上,皇帝来找我,头上带着重伤,皇帝趴在我怀里不停地哭,说那周默目无君长,犯上作乱。本宫气急,就想派人去抓了他归案,却想到无论是朝中官吏还是军中将领,多半都受过他的恩惠,于是又不敢擅作主张,只好陪着皇帝哭了半夜。”
“今日终于等到丞相你回来了,丞相一定要为我们母子做主啊,先帝若是知道他的妻儿被欺负成这样,在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够安心?”
一提到先帝,等于就是把诸葛亮架在火上烤了,诸葛亮紧紧皱着眉头,寻思片刻,开口问道:“太后想要如何处理周默?”
吴太后道:“周默以下犯上,罪不容诛,但念在他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可免其一死。贬为庶民,罚回阆中原籍,永不叙用。”
诸葛亮道:“此事兹事体大,还请太后容臣细细思量。”
吴太后道:“没错,丞相是得多思量思量,那周默在朝中根繁叶茂,尤其是在军队之中,许多将领都是由他一手提拔。倘若事情办得不好,恐怕会出乱子。”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吴太后继续道:“依我之见,能否让益州刺史(吴懿)和征南将军(吴班)调回长安来,有他们二人在,其他将军若有贰心,必然也不敢造次。皇帝有两个舅舅在身边,心中也安定一些,就没人再敢欺负他了。”
诸葛亮低着头,面露难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吴太后这一番话,过于急切,已经彻底暴露了她的目的。
周默敢掌掴天子,这事儿不可能轻易揭过。而利用周默倒台,太后将两个兄长扶植起来,拱卫皇权,似乎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
但诸葛亮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周默虽然不逊天子,但他对这个国家,却是忠心耿耿。
听上去,这似乎很矛盾,毕竟在世人的眼中,忠于国家就是忠于天子,但在周默的身上,这两者却是有着清晰的分野。
首先,周默虽然身居高位,但却从不贪恋权位,一切任命安排全听诸葛亮的,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一次。怎么对国家最有利,他就怎么来,从无怨言。
其次,也从未见他结党营私。张嶷、孟获、朗路等将领虽然名义上都是周默嫡系部将,但诸葛亮却可以随时根据需要调用他们,而无需顾忌周默的想法。
相反吴懿吴班两兄弟手中的部队,虽然名义上归于朝廷,但更像是他们的部曲私兵。对吴氏一系的将领们,诸葛亮也是多有顾忌,从来不会绕过二人,随意调用他们的部将。
当然,这也不是说他们就有什么贰心,而是吴氏兄弟本来就是带资进组,因此成为刘备重点拉拢的对象,娶了他们的妹妹,以争取他们的力量。
吴氏兄弟是刘备政权的合伙人,是股东。只有维护自己的股份比例不受损失,才能在董事大会上更有发言权。
而此时此刻,很显然,吴太后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帮自己的两个兄弟扩大自己的股份。
两汉频受外戚之苦,诸葛亮熟读历史,如何不知?
季汉继承东汉,国家制度也基本与东汉一致,这意味着,外戚权臣生存的土壤依然存在。
诸葛亮很清楚,让吴懿吴班兄弟入主长安,在他有生之年,也是完全能够镇得住这兄弟俩的,但一旦他百年之后,必然就是外戚当权的局面,以刘禅的能力,不可能玩得过他这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舅舅。
只有将吴懿外派督抚一方,彼此掣肘,维持一个权力的平衡,才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诸葛亮果断开口道:“太后此言差矣。益州乃大汉腹心之地,不能没有大将镇守。调兵之事,朝廷自有安排,太后还请不要过多干涉朝政。”
吴太后道:“那周默要怎么处理?”
诸葛亮道:“先帝临终之前,命陛下事周默为兄,周默虽然姓周,但与陛下却是情同手足,感情深厚。二人私下的关系如何,太后应该十分清楚。在臣看来,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太后刚才的说辞,往小了说,这不过是兄弟两人闹了别扭,周默虽然有错,但直接罚为庶民,恐怕会激起将军们的不满乃至动乱。如今曹魏在东虎视眈眈,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们决不能自断臂膀。”
“依臣之见,只要周默能够向陛下真心忏悔其罪,获得陛下的谅解,这件事就可以从轻处理,先免去他车骑将军的官职,降爵两等,留丞相府听用。我身为丞相,周默之长官,也有失察之罪,也自请降爵一等,以示惩罚。”
太后哀怨地道:“我还以为丞相可以为我们母子做主,可如今看来,丞相是铁了心要包庇周默了。”
“亮受先帝厚恩,虽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我的这番决定,也是为了国家好,为了陛下好,绝无半点私心。”
太后却道:“我累了,想休息了。丞相可以退下了。”
诸葛亮还想说什么,可太后却站起身来,转身要走,诸葛亮只好行礼告辞。
回到未央宫门的马车上,诸葛亮对颜斐道:“你派人前往周默家中,严加看守,不要让任何人进出。”
“丞相要对周将军动手吗?”颜斐问道。
“不,我是要保护他。”诸葛亮道。
数日之后,刘禅在未央宫接见了吴使诸葛恪一行。诸葛恪和孙登看到了刘禅额头的疤痕,而他的声音和体型也与当日街头所见无疑,二人眼神一对,便确认了刘禅的身份。
孙登本想和刘禅单独见面,请教一些问题。但看到刘禅的行径,也是大失所望,完全丧失了和他交流的欲望。
二人又听说周默家被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严加把守,知道一定是与那天的事情有关。看到长安城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怕待久了受其牵连,于是很快就向诸葛亮告辞,南下回吴国去了。
二十余日后,以吴懿,吴班,李严为首的东州派军头,还有看不惯周氏独大的谯周、秦宓、费诗等益州派官员,外加一个刘琰,数十位大臣,联名上书朝廷,状告周默三大罪状。
一,私卧龙榻,目无君上。
二,掌掴天子,罪不容诛。
三,暗通吴国太子,图谋不轨。
一时间,长安朝野上下,烽烟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