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公办

陶竹捡起来葡萄藤, 重新蹲好,麻,像是密密的电流在腿里流窜,她扶着身后的藤栏, 站起来:。”

因为腿麻, 她慢, 但等她完全站直,却发现蒋俞白还在一动不动地蹲着, 陶竹的

, 就看见他高高瘦瘦的身影,颤颤巍巍,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然后整个人靠在陶竹身上。

早在一张床上抱过的两个人, 这样亲密无间接触的时刻多到数不胜数, 可在这个时候,陶竹身体僵了一下,还是选择把他搭在她肩上的双臂举起来, 把两人的距离拉开,走到他身侧,把他扶到椅子上。

陶竹说:“你很诚实。”

蒋俞白嘴角撑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怎么了?”

“确实是三十岁的身体。”陶竹重重地喘着气,瘫坐在座位上, 紧接着说,“我饿了。”

蒋俞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让酒庄的人去准备饭。

饭是简易的意大利面,陶竹摘掉点缀的罗勒叶,用叉子把金黄色的千层面上和西红柿肉酱搅合到一起,刚挑起来, 听见蒋俞白问:“我已经说完了,你是需要我说的再直白一点,还是有其他想说的?”

陶竹把已经绕好的意大利面接着在叉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盯着被面条裹大的勺子问:“一定要现在给回应吗?”

没有回应,就已经是回应。而这个答案,出乎了蒋俞白的预料。jiqu.org 楼兰小说网

他能够想到的,就是他会错了意,她给他的确实是一封感谢信,她也确实只是想跟着他。

从头到尾,都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的气场在那压着,陶竹说完话就开始紧张,闷不吭声把意大利面往嘴里送。

蒋俞白双腿交叠,一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轻托着脸,看着她的视线一动未动,他决定的事,不给任何人选择的余地,现在也不想给她选择权。

可是,沉默良久,对于她的问题,他也只能平静地说:“看你。”

这就是等她想好的意思的了,陶竹吃着面,味同嚼蜡,心里却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她不挺光明磊落的吗,怎么忽然就成一个到处欠债的人了。

不等她想明白,手机里的消息嘣嘣嘣的震。

还以为是店里出问题了,但是看到消息的时候,却发现都是多日不联系的蒋禾。

他看上去真的挺急的,连发了一整屏的消息,问她蒋俞白在哪,有没有跟她在一起。

上一次蒋禾给陶竹发信息还停留在他跟他女朋友一起来悉尼玩的那次,想到这个人对程果那个样子,陶竹本来不想理他,可是看他还在持续发消息,好像真的很急的样子,陶竹又有点于心不忍,怕真耽误了什么事,等吃完意大利面跟蒋俞白说:“蒋禾哥找我了。”

她说完这句话,刚好蒋禾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果果在我这。

蒋禾跟那富家女的关系不是都到结婚那步了吗,果果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陶竹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蒋俞白给她递了张纸巾,以为她在刻意岔开话题,却也随她:“找你干嘛。”

陶竹语气有点急了:“找你。”

蒋俞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话里的逻辑,拿出手机。

涉及到程果,陶竹难免很伤心,但她没说话,就斜眼瞟着蒋俞白的手机,蒋俞白一开始没察觉到,等他察觉到了,把手机拿低了一点,让她大大方方地看。

比起她这边刷屏的消息,蒋俞白那边干净的多,只显示了三条消息。

一条是:哥在忙吗?

另一条是:哥能帮我个忙吗?

最后一条是:哥你能抽一分钟出来给我妈打个电话吗?说什么都行。

蒋俞白瞥了陶竹一眼,从侧脸都能看见她现在整根眉毛都快拧到一起,纠结的表情。

陶竹想不通许婉楼跟程果有什么关系,还在想会不会是蒋禾急着找蒋俞白,把程果当幌子的时候,眼睛往上看了一眼。

上面的消息是蒋禾两个月前发给蒋俞白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没看到,只看到一行字,大意是涉案金额到两千万了,属于刑事案件,他来跟进一下,蒋俞白没回。

蒋禾是体育生,业余时间是吃喝玩乐当各路销售的财神爷,毕业后直接当老板的,懂个屁的刑事案件,可是,陶竹转念想到……程果是实习律师,负责刑事案件。

事实上,蒋禾的初衷没有恶意,他只是偶尔认识了一个律师朋友,得知了应届刚毕业的律师在职场上很困难,所以他特意找蒋俞白特批,义务帮集团的法务跟进这个案子的杂碎部分。

他的一切章程都很合规,程果就职四大律所的其中一家,始终跟集团保持合作,他唯一做的,不过是点名要程果来跟这个案子。

他以为,他能帮到程果。

只不过,这次他选的地址,是他家。

程果一开始并没有被地点所限制,始终只跟他对案子的细节,他插空问她最近的生活怎么样,缺不缺钱,她都永远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回应他:“蒋先生,工作时间不宜讨论私人生活,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私下说。”

诸如此来的话蒋禾听了几次之后烦了,他二郎腿往上一翘,一副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态度,吊儿郎当地说:“那你私下的时间,也不肯见我啊。”

程果面无表情地记录完刚才他说的详情,合上电脑,站起来冷静地说:“如果今天没有其他需要同步的内容,我会将记录好的问题,反馈给我的同事共同跟进。”

蒋禾有点慌,刚站起来,许婉楼午觉睡醒,从楼上下来了。

她刚从台湾做完面部紧致回来,脸上的皮肤还没恢复,乍一看上去有些狰狞。

看见程果在这,许婉楼有些意外,但看到她身上的职业装束和电脑,她大概就懂了,主动开口说:“程小姐,好久不见。”

程果再怎么勇敢,也只是一个初出社会的小女孩,而许婉楼的日常就是靠她身上的气场,吓退一个又一个想靠近蒋中朝的女人,和许婉楼相比,程果就像是纸糊的老虎,一吹气,就要倒了,只剩下表面的空壳子,能强撑着说:“您好。”

蒋禾当时已经觉得预感到不妙了,但他这时候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一切都风平浪静地回到原点。

许婉楼居高临下地走到程果面前,抱起双手:“程小姐,你年轻且漂亮,有大好的前途,我希望你可以以事业为重,不要缠着阿禾了。”

这话已经有威胁的意味在了,蒋禾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已经带着几分哀求:“妈……”

“另外。”许婉楼看也不看蒋禾一眼,她穿着拖鞋,分明比程果矮了一点,但是气势上却压了程果不止一头,“我不管你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我儿子现在已经是有未婚妻的人了,我希望你自重。”

听到未婚妻三个字,蒋禾头皮都麻了,他甚至不敢看程果受委屈却还硬撑着的表情,拿出手机给蒋俞白紧急求助。

他们母子本来是后来者,蒋禾听许婉楼的话一直保持着老实本分,如果不是真的没办法了,他不会因为这些事跑到蒋俞白面前的。

程果没化妆,嘴唇从润红很明显地变为苍白,声音里带着清晰的颤抖:“我并没有任何觊觎蒋禾的想法,我只是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办到我家里来了?”许婉楼轻蔑地笑了下,“如果我没下来,你们是否需要在床上速战速决你们的公事呢?”

太羞辱人了,蒋禾听得都觉得扎耳朵,他上去想拽开许婉楼,但又不敢太用力,许婉楼就纹丝不动地站在那。

他不敢一直叨扰蒋俞白,只是隐约听蒋俞白说过一耳朵他最近要出国,尝试着像陶竹求救,一边发一边站在许婉楼面前:“妈,是我让她过来的,我们也确实是在……”

许婉楼只伸出一根手指头,冷漠地把蒋禾拨开,打断他:“还没到我跟你说话的时候。”

好不容易才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好不容易才有的这样的地位,任何人都不能撼动她。

哪怕是她的亲儿子。

楼上跟楼下的隔音做的非常好,但是不说话安静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的房间里,蒋禾像雷达一样捕捉到了许婉楼电话响的声音。

他拔腿奔向二楼,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看见了许婉楼的手机,下楼时几乎是两步跨下的台阶,拿到许婉楼面前:“妈,我哥找你。”

许婉楼瞥了一眼手机,看见上面显示的名字真的是几年不给她打一次电话的蒋俞白,她羞辱人的话说到一半停下来,清了清嗓子,舔了下嘴唇调整面部僵硬的肌肉,在接起电话的时候,换了一副和蔼的嗓音:“喂,Laurence怎么了吗?”

蒋俞白是被陶竹撺掇着打的这个电话,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给许婉楼打电话能有什么事,陶竹听着公放,看他卡住,出主意道:“你就说你明天就回国了,想吃家里的虾,让她帮忙准备一下。”

蒋俞白轻翻了个白眼,心说她倒没说让许婉楼去扫一下马桶,这明显就不是许婉楼管的事,未免太明显了。

他顺着她的意思变了个说法:“小桃儿快回国了,想回家里住一下,还有空房间吗?”

“哈哈,这个怎么想到问我了?”许婉楼笑着说,事无巨细地关心道,“有的,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让人收拾一下。”

蒋禾趁着许婉楼被这个时间,想拉着程果赶紧跑,却没想到程果死倔,非要问他:“今天是没有其他详情要对了是吧?”

不知道是说给蒋禾听的,还是说给许婉楼听的。

蒋禾都要给她跪下了:“没了,真没了!”

祖宗了行吗!

程果这才把电脑撞进包里,转身离开。

北京的冬天,二十六度恒温的房间里,蒋禾前胸后背全湿了。

他关上门回来,看着许婉楼瘦削的背影,那一瞬间,许多复杂的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有好多话想说,可是想了想,仰头看了一眼这栋二环里华丽的房子,又悉数吞回了肚子里。毕竟,人总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越洋电话打了五分钟,蒋俞白是真没什么可跟许婉楼聊的了,正好这时候陶竹也收到了蒋禾发过来的消息,朝蒋俞白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挂电话了。

挂了电话她才敢大声说话:“你为什么要说是我啊!”

蒋俞白关了手机揣进兜里,冷淡道:“你说的那个太假了,而且,许婉楼应该很想听到我跟你有牵扯。”

陶竹眼睛瞪圆了一瞬:“为什么啊?她不是一直看不上果果,想让蒋禾跟门当户对的女生结婚吗?”

有些答案是写在明面上的,陶竹的话一说出去,自己就知道为什么了。

豪门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每个人都是士兵。许婉楼想稳住的是亲儿子,而不是柳书白的儿子。

明白了他的意图,陶竹心里有点愧疚:“那你……”

“放心吧,没打算拿这事儿道德绑架你。”蒋俞白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拼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不靠那些,不然有老子在上面顶着,谁不知道躺平舒服。”

这几天蒋俞白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奇怪,他分明是来澳洲找人的,找到人按说就该回国了,但他没走。

长期在国内生活的人,睡醒一睁眼看见十二月底窗外的盛夏艳阳天,多少感觉有点精神分裂。

对于蒋俞白,陶竹心里有点乱,她能感觉到她喜欢蒋俞白,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是蒋俞白这个人直接导致的,而是他们之间他下不来,她也上不去的阶级。

就算再在一起,这个根本问题不解决,那所谓的破镜重圆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但事实是,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

可她想好了关于裴嘉译的问题。

她的心里不能同时装两个人,或许她最后的决定还是不跟蒋俞白在一起,但她不能自私地让裴嘉译等她。

人不能让别人为自己的懦弱买单。

那天下了特别大的雨,街上寥寥行人匆匆而过,奶茶店里更没什么客人,平时到下午能坐到一千多份客单,那天才做了不到四百单。

就是因为这样闲,陶竹才有空把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想通。

下午四点早班结束时,天空仍然乌云密布,乌黑厚重的云低的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其中,陶竹等了一会儿没见雨停,想着反正店里离家也不远,而且街边都有屋檐,她套上小外套的帽子,低着头冲进雨里。

还没跑到路口,她头上的雨停了,但眼前的雨还在噼里啪啦地继续。

成千上万的雨滴倾盆而下,急且重,大风吹歪了大树的枝杈,裴嘉译要喊着讲话才能盖过雨声:“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打伞乱跑啊!先上车吧!”

雨势比陶竹在店里看到的还要大,风斜着吹,屋檐也遮不住,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陶竹说了声谢谢,跟着上了裴嘉译停在马路对面的车。

她的外套被雨水浇透了,又湿又重,因此没有感觉到身后裴嘉译的手一直虚拢着她。

但是,坐在车里的蒋俞白看见了。

隔着车窗,雨幕把世界淋的模糊不清,可是一片朦胧的视线里,蒋俞白还是清晰的看见了,拢在陶竹身后的那只男人的手。

他们认识,她没有躲。

他忽然明白,她说的想过新生活了,原来不是一句设想中的空话啊。

奶茶店离陶竹家只有三个路口的距离,没有行人的街道,裴嘉译一脚油门就踩到了陶竹家门口。

雨太大了,落到地上的雨水迅速积聚在街道上,形成小溪般的水流,陶竹刚要下车,被裴嘉译拦住:“雨还那么大呢,再等十分钟看看吧,不急这么一会儿。你看看你,头发都湿了。”

陶竹没说话,伸手捋了捋自己被雨水打湿冰凉的头发。

车窗外的雨哗啦啦地往下砸,裴嘉译不想让场面冷下来,找话说:“今天店里没什么人,想着挺久没见面本来想找你吃个饭的,刚开过来就看见你傻呵呵地从店里跑出来,叫你你也不搭理我。”

陶竹低声说:“我没听见。”

“我又没怪你。”裴嘉译笑了下,说,“今天你们店里也挺忙的?”

陶竹:“不怎么忙。”

裴嘉译:“嗯,也是,毕竟雨这么大。”

一个陈述句,陶竹没接。

裴嘉译不知道陶竹还要不要继续说,他也暂时没想到新的话题,在等待的时候,场面就这么冷下来。

陶竹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裴嘉译同学。”

她很少管裴嘉译叫裴嘉译同学,印象中好像是第一次,莫名就让人觉得挺严肃,裴嘉译说:“怎么了陶竹同学?”

“我……”陶竹自己也紧张,她看着砸在车前盖绷起水花的雨滴,缓缓说,“我想说……我真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就……很感谢吧,你对我的喜欢。”

以这种话和这个语气为开场,剩下的话都不用陶竹说,裴嘉译的手颓然垂下,低声说:“我知道了。”

陶竹咬着下唇,等待裴嘉译回应时,她内心七上八下的忐忑。

“其实来找你之前我就知道了。”裴嘉译无奈地说,“没看我一直没提这事儿么,本来以为装傻就能让这事儿过去的,但你可真是耿直啊。”

裴嘉译的眼睛盯着反光镜里后排一路跟着他开过来,又跟着他一起停下来的那辆黑车,叹了声气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以你的性格,咱俩这朋友也没得做了呗?”

陶竹确实是这个想法,但她没想到裴嘉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她思索着语言:“我是觉得……”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裴嘉译烦闷地捂住耳朵,脑袋磕在方向盘上,“师父默要再念,孩子听不得这些。”

陶竹闻言噤声。

不说也好,都长大了,点到为止,也给彼此留些体面。

裴嘉译一直低着头,刚开始的时候还在模仿孙悟空,重复着“师父勿念”,到后来彻底沉默了。

陶竹意识到,他不过是在用一种看似玩笑的方式发泄着自己的难过,她看着裴嘉译被雨水淋湿的发梢,下意识想像以前安慰蒋俞白那样摸摸他的头发,手都伸出去了,但还没碰到他头发,她就握拳,又收回来。

好像,她不安慰,才是对的。

过了很久,裴嘉译才又抬起头来坐直,看模样,和正常时候别无二致,只是嗓音听起来,带了点哑:“陶竹同学,如果不是巧合的话,以后咱俩真的一辈子不会再见面了,有句话,我还是想跟你说。”

任何事情,以一生为单位,都会让人倍感沉重,陶竹吸了口气,做好准备:“那你说……”

“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比我高中刚喜欢你的时候状态好挺多的了。”裴嘉译转过头,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但我就是还是想告诉你,你特别好,特招人喜欢,不用老是妄自菲薄。”

陶竹侧头看着裴嘉译,已经不知道多久了,她没有这样坦然地和裴嘉译对视过。

她压下了感动的泪水,却没忍住哽咽:“谢谢你,裴嘉译同学。”

这场下了一天的暴雨冲刷着整座城市,蒋俞白不记得自己在车上待到了什么时候,只记得雨停的时候,雷鸣和闪电一同消失,阴暗的天又重新亮回来了。

他下车透气,没关车窗,一阵雨后微风吹来,吹得司机冷道把自己衬衫的领子往上抬了抬,可蒋俞白一动没动,像是感觉不到寒冷。

因为他更专注在现在闻到的味道上。

是那年在繁春,他怎么闻,都闻不到的味道。

Petrichor,雨后尘土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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