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动山摇

第317章 地动山摇

像张戎这种“研究型”人才,性格普遍比较较真,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对一切虚假和欺骗深恶痛绝。

事实上,往往像这样的性格,才比较容易在研究领域有所建树。

周默讪笑一声:“张公,我骗了你,我很抱歉。但这位王景升已经病入膏肓,急需张公出手相救……”

“哼,老夫决计是不会去的。”张戎歪过脑袋,不去看周默的笑脸,生气地道:

“周刺史,这一路上,你对我全家都十分照顾,我承你的情。但伱我有言在先,我来洛阳只是为了给诸葛丞相一人看病,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

“可这王景升已经快不行了,张公您来都来了,去瞧一眼花不了多少工夫。就算治不好他,也绝不会怨你。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医者仁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省省吧,休要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来压我,老夫可不吃这一套。”张戎面露厌恶的神色,一摆手道,“说句不恰当的话,就算皇帝病重,那也与我无关。这天下生灵亿万,生死自有其命数,我虽是医生,但却不是神仙,不可能全都照顾的到。”

“张公真不愿去?”

“不去,打死都不去。”张戎一撇嘴,又指了指外面的卫兵,咂舌道,“外面这么多守卫,你是怕我跑了对吧?你小子心眼可太多了,真不实诚!之前我对你还颇有好感,如今啊,你已经把我的好感全败光了。”

周默面露难色,拱手道:“张公,是我不对。我保证今后再不骗您,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开开恩,就去一趟吧。”

“休要再提!”张戎脖子一梗,冷冷地道。

很显然,周默低估了张戎的较真程度,虽然骗人不对,有错在先,但这一路上恭恭敬敬,好话说尽,按理说再冷的石头也焐热了。

一气之下,周默破罐子破摔,大声道:“你这老头,实在顽固,太顽固了!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哈哈哈!”

没想到周默这句侮辱性的话,却惹得张戎开怀大笑,“你这话不错,话糙理不糙。老夫我这辈子,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软硬不吃。你可以杀了我,但绝不可能说服我。”

“好了好了,张茅石先生,你赢了!我说不过你。”周默实在无语,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生气归生气,但心里却是越发对张戎的医术充满了期待。天才多半都是疯子,最起码也得是个轴子,这句话周默还是相当认可的。

二人都憋了一肚子气,一路无话,等终于到了地方,下了马车,只见此地果真不俗,既幽静,又贵气。

张戎家的女眷和小孩从小在乡下生活,从没见过这等华丽的大房子,还带着花园,一个个都是掩不住的开心好奇。

唯独张戎全程摆着一张臭脸,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周默欠他钱不还似的。

直到临别,张戎才对周默道:“这里挺清净,我正好休息些日子,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便派人送我回南阳去,没事儿别来打扰我。”

“好!好!好!”周默气得连叫了三声好,转头就走。

等上了马车,一卫兵凑上前来,笑嘻嘻地道:“将军,这老家伙如此无礼,要不要属下在伙食上苛待苛待他,整点馊臭牢饭,叫他尝尝厉害?”

另一卫兵柱子也出主意道:“要不把那大胖孙子抓来,他便不得不从。”

这柱子正是当年在黄河决堤时搭救的女孩英子的弟弟,因为身体强壮,性格朴实,周默便将他留在身边当了近身卫兵。

“别,千万别。”周默立马拒绝道,“张茅石绝不会从的,反而会闹得更僵。而且这办法也忒缺德了,非大丈夫所为。我说你们这些王八蛋,能不能想点除了坑蒙拐骗之外的正经主意?”

柱子嘿嘿一笑道:“小人脑袋愚钝,只能想到这办法,保证绝对好使!”

“所以没事儿就给我多读点书,学点仁义礼智信,他奶奶的。”周默骂道。

周默命马车夫一路穿街过巷,来到洛阳丞相府,这里本是夏侯楙在洛阳的宅子,所以十分气派豪华。如今夏侯楙跟着司马懿跑去邺城了,宅子便空了出来,正好给诸葛亮暂时作公府用。

丞相府上下官员,大都是老熟人,周默一进门便撞见了主簿黄权黄公衡,黄权当年多亏周默斡旋,才能以交换人质的身份从魏国归汉,所以一直视周默为恩人。

此刻见到已经外派荆州的周默突然到访,自是颇为惊喜,拉着周默寒暄几句之后,知他是来找丞相办事,便要亲自去向丞相通报。

“公衡还是别去通报了。”周默笑道,“不瞒你说,我此次回来是找丞相有一件小小私事,我自己过去就行,不必惊扰。”

看到周默所为私事前来,显然希望低调处理,不愿张扬,黄公衡笑而不语,便唤来一名亲信带路,领着周默去往丞相在府中的住处。

周默所想,是说服诸葛亮,由他亲自出马,去搞定张戎张茅石,顺便让张戎给丞相瞧瞧病,看有没有什么隐疾。

可来到门口,却被两名陌生的侍卫给拦住了。

只听那侍卫冷冷道:“丞相正在处理重要事务,此时不见任何人。”

周默以为二人不认识自己,笑道:“你们去通报丞相,就说是卫将军周默拜访。”

周默和诸葛亮的关系朝中无人不知,想来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二人必然不会再行阻拦。

那侍卫却是依旧冷冷地道:“卫将军请回吧,谁来也不行。”

周默自报家门也不管用,也是有些尴尬,问道:“丞相说过,他什么时候能处理完事情吗?”

侍卫道:“丞相没说。卫将军若是想等,可以在外面等着。”

那王司徒随时都有可能咽气,周默心里着急,心说这国家应该还没有一件事是他周默没有资格知道的,便心生一计,突然扯着嗓子,朝里面大喊道:

“丞相!!周默求见!!”

那侍卫大急,正要上前阻止,只听沉重的脚步声从屋里传来,一个胖墩墩的家伙打开门来,朝着周默挥了挥手,喜笑颜开地道:“兄长,你来得正好,快进来,我需要你帮忙!”

“陛下?”周默大惊,“你怎么在这儿?”

只见那胖墩儿赫然正是当朝天子刘禅。

也难怪那侍卫说什么也不愿让周默进去,原来是天子亲临丞相府,很可能还是秘密造访,自然要严加防范。

那侍卫见皇帝金口一开,自然也不再阻拦,躬身行礼,放周默进去了。

周默进到屋里,只见屋里除了皇帝刘禅和丞相诸葛亮之外,还赫然坐着三位响当当的人物。

上首刘禅身边,坐着太后吴氏,下首诸葛亮身边,坐着两人,一位是山阳公刘协,一位是魏国降人钟繇。

如果说太后吴氏在此,周默还能理解一二的话,山阳公刘协到来,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至于钟繇居然列席,就更让人不明就里。

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些人坐在一起讨论?周默实在是想不明白。

刘禅开口,宦官急忙在山阳公下首给周默摆了张桌子入座。周默落座之后,这才定下心来四下观望,只见太后吴氏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一鼻子。而诸葛亮神色肃然,似乎遇到了相当棘手的麻烦。

至于身边最近的刘协,则看上去十分紧张拘谨,脑门也冒着汗水。而最后一个钟繇,竟是在座诸人之中神色最为轻松的一人。

诸葛亮开口道:“思潜来了也好,让思潜也听一听吧,谈一谈你的看法。”转头向刘禅拱手道:“陛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你看……”

“这件事由我而起,还是由我来说吧。”刘禅道,“兄长,你先答应我,我若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且听我细细解释。”

周默先是歪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山阳公刘协,他正低眉顺眼,仿佛周围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再看了一眼钟繇,正一脸轻松地轻轻晃着脑袋。

尽管以钟繇的涵养,已经尽可能地表现出端庄的一面,但周默却一眼就看穿,这家伙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心里可能正美着呢。

周默心道:“这两个家伙是如何混进这个局的?搞得人话都不敢说了。”

于是向刘禅恭敬行礼,朗声道:“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只见刘禅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

“朕想要逊位给山阳公!”

“你说什么!?”

饶是周默两世为人,啥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也不由得大叫一声,惊坐而起。

“朕打算逊位给山阳公!给我做个汉中王便好了。”刘禅激动地道,“这汉室江山,本来就是山阳公的,当年父皇因为误信谣言,以为山阳公被曹丕杀害,才不得不自称皇帝,其实这并非父皇所愿,在他心里,对汉室一直是忠心耿耿的。父皇戎马一生,是为了复兴汉室,绝不是为了自己当皇帝。”

周默大怒,正要开口骂醒这臭小子,一看刘协和钟繇这两个外人正坐在一旁吃瓜,便强行咽下了这口气。

只道:“陛下,能不能先请山阳公和钟老二位出去?”

刘禅却是斩钉截铁地道:“不行。他们二位,还有太后,正是我请来的。若没有他们见证,我怕丞相只会以为我在胡闹,断不会答应我的请求的。”

吴太后这时又抽泣了起来,对周默道:“卫将军,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皇帝从小最听你的话,你可千万要劝他,别让他再犯傻气了。”

周默又带着期盼看向诸葛亮,诸葛亮却道:“此事我也很为难。思潜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说。山阳公和钟老二位都是德行高尚之辈,不必太过顾忌。”

诸葛亮先恭维了刘协和钟繇一句,给他们戴个高帽,又说不必太过顾忌,意思就是还是要稍稍顾忌一些的,可见他的确也是被赶鸭子上架,被刘禅这个莽夫突然带着这帮人秘密登门,乱拳打死老师傅,硬生生逼到了这个进退维谷的地步。

周默知道诸葛亮的意思,寻思片刻之后,没有理会刘禅,转头却对刘协道:“山阳公,关于陛下的意思,你是什么意思?”

刘协听到周默问话,急忙道:“陛下一片诚心,臣十分感动,我刘氏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会称赞陛下是刘家的好儿孙的。只是,我刘协已受那曹丕胁迫,登台禅位,这事虽不是我情愿为之,但平心而论,主要也怪我刘协贪生怕死,宁愿卑躬屈膝,苟活人世,也不敢引刀一快,以死明志。”

“吾禅位之耻,已经玷污了祖宗庙堂,今生今世也再难洗刷,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再见列祖列宗之面,岂敢再忝居帝王之位?臣诚惶诚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断不可再提此事了!”

刘协这大半辈子,先后在董卓、李傕郭汜、曹氏父子手下苟活,苟的本事可谓出神入化。就这一番话说的,简直是天衣无缝。一下就把自己从刘家宗庙里给择出去了,把刘禅这小胖子恭恭敬敬地扶了进来。

甚至全程都没有提诸葛亮周默接连攻破长安洛阳,还于旧都的赫赫武功,只拿刘禅的德行说事,也是十分聪明的举动。

周默不置可否,只拱手向刘协行了个礼,接着转头向钟繇道:“不知钟老可有赐教?”

钟繇咳嗽了一声,看了诸葛亮一眼,缓缓开口道:“陛下至诚至孝,古今罕见,若真能禅位于正统,复兴汉室,其德行可比之尧舜啊!”

说完,已经年近八旬的钟繇竟高呼陛下,颤巍巍地伏地行跪拜大礼。

刘禅听到钟繇夸他比肩尧舜,笑了笑道:“钟老快快请起,你年纪大了,不必如此。”

钟繇拱手道:“臣真心诚意,感慨国有圣君,不行大礼,不足以表达臣无比激动的心情!”

周默听完钟繇的话,表情却是五味杂陈,心里则已经咬牙切齿地暗骂开了。

这钟繇老贼,当真是老奸巨猾,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三言两语就将刘禅这傻小子捧在了道德高地上,然后眼看着他跌个大跟头。

这天下又不是孔家的梨,哪有这么让的?

本质上,这不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也不是合法不合法的问题。

甚至也不是刘禅和刘协谁的水平更高,更适合当个好皇帝的问题。

而是,你懂不懂人性的问题。

要知道,刘禅虽然是个甩手掌柜,基本不插手政事,但他首先却代表了以外戚吴氏家族为首,包括关羽、张飞、法正、庞统、马超等勋贵家族在内的朝中一大集团的根本利益。

除此之外,还有宫中的羽林军,虎贲军,南北军等直属于皇帝的中央军队,三公九卿尚书台等一系列丞相府以外的宫官,名义上也都是只忠于刘禅的臣子。

刘禅若逊位,从皇帝成了汉中王,让这帮人如何自处?

改换门庭向新皇帝磕头,继续在皇宫任职,是为不忠。而跟着刘禅去汉中王府伺候,则意味着离开帝国的权力中心。

就算刘禅愿意,这帮人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不用说这事儿能不能让刘禅办成,成就他“尧舜禅让”的千古美誉了,哪怕是走漏出去半点消息,这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会引来朝野上下的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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