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真才实学
周使君亲自发话,下面的人自然是格外卖力,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官吏们竟陆续从远近各地找来了十几位“名医”。
州府初立,百废待兴,周默公务繁忙,好不容易抽了个空闲时间,将这十几人凑在一起,集中接见一下,先验验货。
可还没见到人,只看着费祎递上来的名单,周默便皱起了眉头,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些所谓的“名医”,光看名字,似乎就很不靠谱啊!
什么小扁鹊,什么赛黄帝,什么华驼子,一看就是江湖骗子的常用诨名。此外,还有一个叫张胜的,自称是张天师张道陵的孙子,张鲁的八弟,五斗米道嫡系传人,一个叫葛玄的,自称是神仙左慈的关门大弟子。这两个算是伪装的相对专业一些。
周默其实很清楚,在汉晋之际乃至整个古代,医生和神棍很大程度上是同一个行当,主要工作内容殊途同归,就是对客户进行心理按摩。二者的理论基础也有着很高的重合度,一个是周易,一个是阴阳五行学说。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只要掌握了这些宇宙的真理,便能触类旁通。所以,甭管什么炼丹士,什么玄学家,什么相面师,什么占卜师,甚至很多朝廷大官和经学名家,同时也都是医生,这并不罕见。
而搞“心理按摩”工作的关键窍门,就是要建立信任。一个医生看好病的概率,与病患对他的信任程度完全是成正比的关系。
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一个患者无条件信任你,那么你就是把他给不小心药死了,他在奈何桥上也得对你说一句谢谢,并把自己不幸去世的锅甩给阎王爷。
所谓信则灵,就是这个道理。
起这些诨名,搞这些玄幻的背景故事,目的就是给自己打广告,让患者信任自己。
百姓们当然也最喜欢听这种神鬼离奇的故事,然后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中,越说越夸张离奇。
比如建安年间,广陵太守陈登吃生鱼片惹了寄生虫,华佗给他看病,一剂药下去,直接吐出红虫三升,还都是活蹦乱跳的。
这故事广为流传,闻者无不啧啧称奇,感慨华神医医术高超。
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假,至少夸张了一百倍吧。华佗医术再神,关键还得靠陈登先活吞三斤小龙虾予以配合,不然根本出不来效果。
当然,医生毕竟是一线工作者,真正的疗效带来的宣传效果比任何包装忽悠都管用,所谓不看广告看疗效,古代人民也是一样。
所以,尽管整个行业鱼龙混杂,坑蒙拐骗那是家常便饭,但其中还是有一些真正的医生,是有真才实学傍身的。
周默背着手大跨步来到阁中,只见十几位大小名医背着药箱挨个站着,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见到荆州周使君前来,名医们纷纷恭敬行礼。
第一眼,周默便瞧见一个驼背老头,点他出列,问道:“伱叫什么?”
“回使君,我叫华驼子,谯县人。”
“听闻谯县有神医名叫华佗,他和你什么关系?”
那老头眼睛一亮,侃侃而谈道:“华佗是我族叔。我华氏家传医学神妙无比,学成可包治百病,但学习过程却十分辛苦,用二十年炼到秃发,才算小成,再用二十年炼到驼背,方为大成。家族三代以来,唯有族叔华佗和我华驼子二人,炼到了这大成境界,方可以这驼字为号。我华氏医术,以妇科,儿科见长……”
“好了好了。”周默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老头的话,“故事编的不错,你可以走了。”
那老头老脸一红,有些愤怒地道:“使君不用我也就罢了,如此出言不逊,辱我华氏,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周默笑了笑,走上前去道:“站着别动,敢动一下,我要你脑袋。”
说完,顺着老头的肩膀朝他背后的罗锅上摸去,果然感觉里面过于坚硬,不似皮肉。
见那老头已经憋出了一脑门的汗,眼神忽闪忽闪,显然是心里有鬼,周默趁其不备,使足了力气,朝他腰间的肉上一掐,老头猝不及防,剧痛之下,本能地猛一挺身子,腰杆竟笔直笔直竖了起来。
周默哈哈大笑:“完了完了,华驼子挺起了腰杆,四十年的医术全无了!”
那华驼子见自己露了馅,吓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不住磕头。
一旁的费祎见状,怒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骗子,竟然骗到州府来了。给我拿下,押进大牢,回头我要亲自审问。”
周默却是一摆手道:“文伟不必动气,让他走吧。”
说完,又来到第二个人面前,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显然有些紧张,开口道:“小人名叫张胜。”
周默掏出花名册来,念道:“张天师张道陵的孙子,张鲁的八弟,五斗米道嫡系传人,就是你?”
张胜道:“正是在下。”
周默道:“张鲁真的是你兄长?”
“绝无诳语。”
“张鲁被曹操封为万户侯,家财亿万,你既是他兄弟,为何不待在邺城享福,却跑来荆州行医?”
张胜拱手道:“吾不求富贵,只为救人,顺便传道。”
“你们这个五斗米道,我可熟悉的很啊,通常我称之为米贼。”周默笑了笑道,“虽然张鲁已经死了多年,但汉中,关中至今仍有许多百姓信奉其道。这样吧,我考你一个简单的问题,答上来了,就算你过关。”
“请使君示下。”
“很简单,给我背一遍老子五千文。这可是你们教的镇教之宝,我在汉中见到有六旬老妇,都能倒背如流,你身为嫡系传人,总该没忘记吧?”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张胜支支吾吾只背了两句,后面便记不太住了。
周默摇了摇头:“滚吧。”
那张胜低着头,提着药箱,灰溜溜地离开了。
“剩下的诸位医者,你们听好了。”周默大声道,“我的时间宝贵的很,没工夫在这里和你们猜谜语。有了前面二位的前车之鉴,到现在为止,你们谁还觉得自己真有本事,能过了我这关的,便可留下。如若不然,便赶紧走人,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我保证概不追究。当然,留下的人倘若还不死心,妄想骗我,就休怪我周默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十几个人,一下子哗啦啦涌向门口,不多时功夫,竟一个不剩,全部都走光光了。
阁中顿时空空如也,周默看着费祎,二人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哑然失笑。
费祎叹道:“思潜兄,都怪我检点不周,引了一帮牛鬼蛇神进来。我再去找找看吧。”
周默有些失望地道:“不怪你,可能这行当就是这么回事儿吧。所以也不必浪费时间再去寻访了,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周默忙完公务,乘车回家,刚一进门,南乡太守陈震突然登门造访。
周默看他喜上眉梢,似乎是有好事。一问来意,原来是听闻周默正在寻访名医,所以便登门推荐来了。
“此人姓张,名戎,字伯冲,医术高超,名满荆襄。而且,此人非常低调,不轻易出山,我是他南阳老乡,所以早年便认识,他才承我的面子,愿意帮我这个忙。”
周默有些颇不在意,毕竟昨天的各种“神医”拜访,已经把他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吹得越牛逼越神秘,他就越是怀疑,随口问道:“此人真有真才实学吗?他师承何人?”
陈震道:“张伯冲的医术乃是家传,其父张机,虽已过世多年,但医术高超,荆襄之地仍然流传着许多他治病救人的故事。”
周默没听过张机这个名字,于是有些不屑地道:“这张机是个什么鸡?”
“张机,字仲景,南阳人……”
周默听到张仲景的名字,顿时耳朵一竖,支棱了起来,这位可是真正的大医,绝不是那些江湖郎中可以比的。
周默欢喜地道:“太好了,就这个人了,叫张戎是吧,还请陈太守速速把他请来!”
陈震却是摇了摇头,有些为难地道:“张伯冲是请不来的,此人性格古怪,整日只躲在乡间种药采药,钻研医术,不问世事。恐怕还得卫将军屈尊降贵,拿着我的拜帖,亲自登门拜访,才能见到他啊。”
“这没问题,小事一桩。”周默道,“他家在哪里,我亲自去便是了。”
“南阳涅阳县,城南白牛村,他在村里非常有名,你去了只需跟村民打听张公的名字,一问便知。”
事不宜迟,第二日一大早,周默便将公府的事务全权委托给费祎办理,自己只带着十来名亲随,轻装简出,拿着陈震所书拜帖,去寻这位名医张戎张伯冲去了。
两地相距不到两百里,皆是平坦大路,清晨渡过汉水,骑马出发,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便来到了目的地白牛村。
周默按照陈震的提醒,在村里随便找了个正在喂鸡的和蔼大娘,询问张公的住处。
大娘欢喜地眼都眯成一条缝,放下手里的活儿,领着周默,一边嘴上不停说着半懂不懂的方言,似乎是在夸张公什么,一边一路东拐西拐,来到村东头一处不起眼的茅屋。
“张公住这里,去吧。”大娘刚带到了地方,还惦记着喂鸡的事儿,便要马上离开,周默急忙喊住,掏出一枚银戒指来,送给了这位大娘作为礼物。
大娘连声道谢,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将那戒指戴在手上,翘着兰花指,哼着小曲儿快步离开了。
院门大敞着,周默朝里面望了望,见正屋亮着烛火,喊了一声,却没人回应,只好命随从在门外等候,自己跨过门槛,进到院里。
只见院中地上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笸箩,里面晾着各种各样的草药,一阵阵的草药香味随风飘入鼻腔,时而清新芬芳,时而浓郁刺鼻。
“请问,张伯冲张公在吗?”周默朝里屋喊道,“吾乃荆州刺史周默,前来拜访。”
过了许久,里面传来了一道冰冷且苍老的声音:“你官太大,我家太小,接待不起,还是请回吧。”
周默道:“我有先生故人,南阳陈孝起亲笔所写拜帖。”
“陈孝起不干好事,净给我找麻烦。”张戎不耐烦地道,“进来吧。”
周默推门而入,更浓郁的一股药香扑面而来,甚至都有些呛鼻。放眼望去,偌大的屋子,墙壁上打满了木格子,里面分门别类,放满了各种药材,从各自外面贴的封皮纸看,这张戎的字写得还真不错。
张戎已经年纪不小,须发皆白,但额头锃亮,面色红润,颇有一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气质,令周默刮目相看。
他正在案前专心致志地秉烛写字,头也不抬。周默走上前去,口称张公,将拜帖递上。
张戎只看了一眼封皮,拆都没拆开,便丢到一边,抬头看了周默一眼,开口道:“刺史大人真是好年轻啊,不太像有病之人。”
周默道:“我没病。我来是想请先生出山,随我去一趟洛阳,给一位贵人看病。”
张戎冷冷道:“我的规矩,谁想看病,无论贵贱,必须来我家里,我都是免费给看,分文不取。我老了,哪里都不去。”又瞅了周默一眼,强调道:“甭说你这个荆州刺史,就是皇帝亲自来请,我也不去。”
张戎嘴上很强硬,周默听见心中却是一喜,若没有十分的真本事,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到如此硬气的。
于是笑道:“张公真是目高于顶,难道这普天之下,就没有一人是你张公能看得上的吗?”
张戎想了想,笑道:“那也不尽然。这天下除了我已经过世的父母之外,可能只有一人,若是他生病了,哪怕是在天涯海角,我都愿意亲自前往给他看病。”
“不知何人能有此殊荣,能令张公刮目相看啊?”
“当朝丞相,诸葛孔明。”张戎道,“不为别的,只为他去年大军过境,与民秋毫无犯,之后还派人来,给村里挖了水渠,新垦了八百亩水田。”